夜,深沉如墨,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。
厚重的云层,如同泼洒的浓墨,将弦月与星辰尽数遮蔽,让整个天地都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与死寂之中。
偶尔几声被压抑的犬吠,如同投入深渊的石子,连一丝回响都激不起。
顾家村,这个刚刚从绝望中挣扎出来、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村庄,已然沉入了最深沉的梦乡。
只有村子中央的顾家老宅,依旧灯火通明。
这里,俨然已经成为了整个新兴商业帝国的神经中枢,一颗在黑暗中不知疲倦跳动的心脏。
东厢房,被顾云川命名为“财务部”。
几个他从县城里高薪聘请来的、戴着老花镜的账房先生,正就着跳动的昏黄油灯,拨打着手中那乌木的算盘。
算珠碰撞间,发出的清脆“噼啪”声,是这个时代最动听的财富交响乐。
肥皂生意日益火爆,每日从县城送回来的销售账目和一串串铜钱,都足以让他们这些见惯了铜板的老先生,感到一阵阵的心惊肉跳。
西厢房,是“产品研发部”。
顾云兮带着几个心思最灵巧的妇人,还在小心翼翼地尝试用不同的花瓣、香草和果皮,进行蒸馏和调配,试图创造出更多、更新奇、也更受县城贵妇们追捧的香型。
她们的脸上,不再有往日的麻木与认命,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沉浸在创造与自我价值实现中的、前所未有的满足与光彩。
而原本的正堂,则被改造成了“战略总指挥室”。
一张巨大的、由顾云川亲手绘制的石盘县地图,铺满了整张八仙桌。
地图上,用红、黑、蓝三色炭笔,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现代商业社会才会出现的符号。
哪里是高净值客户(富户)聚居区,哪里是核心交通要道,哪里有可以利用的天然水源,哪里又是竞争对手王士仁的核心产业分布……整个石盘县的商业脉络,被他以一种降维打击的方式,清晰地解构与呈现。
他的身边,坐着两个人。
一个,是总教头周通。
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,正用一块浸了油的鹿皮,一遍又一遍地、仔仔细细地擦拭着自己那柄从不离身的环首刀。刀身在灯火的映照下,泛着一层幽冷而危险的寒光,仿佛一头蛰伏的凶兽。
另一个,则是新晋的护卫队队长,狗剩。
经过这半个多月的地狱式训练,他已经彻底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与稚嫩。
他裸露在外的臂膀,肌肉线条如同岩石般清晰;他的眼神,不再是单纯的好奇与兴奋,而是变得锐利如鹰;他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那里,腰杆挺得笔直,整个人,就像一柄刚刚开锋、渴望见血的刀,散发着一股生猛而悍勇的气息。
“我们的肥皂,在县城的销路,已经基本稳定。但现在,我们遇到了第一个瓶颈。”顾云川用一根细长的炭笔,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,“我们的产量,跟不上了。无论是之前收集的蝗虫油,还是草木灰,原料都开始出现大规模的短缺。尤其是蝗虫油,这东西,毕竟是无根之水,用一点少一点,绝非长久之计。”
狗剩的目光立刻变得专注起来,他沉声接口道:“云川哥,你的意思是,我们必须尽快找到新的、可持续的油料来源?”
“没错。”顾云川赞许地点了点头,“我这几日,翻遍了县志。发现我们石盘县往西三十里,与邻县交界处,有一片野生的乌桕林。乌桕籽,是上好的工业油料,产量巨大。但是……”
他用手指,重重地、点了点那片在地图上标注为“危险”的区域,“那片林子,地处三不管地带,山高林密,人迹罕至。更重要的是,那里盘踞着一伙凶残的山匪,号称‘黑风寨’,常年靠打家劫舍为生,是地方上的一大毒瘤。”
周通擦拭着刀的手,在那一刻,微微一顿。
他缓缓抬起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,眼底深处,闪过一丝只有真正上过战场的人才有的、对生命的漠视。
他淡淡地开口,声音嘶哑而平稳:“一群只会欺负老百姓的毛贼而已,算不上毒瘤。给我十个弟兄,三天的干粮,我能把他们寨主的脑袋,给你原封不动地提回来。”
他的话语里,充满了职业军人对付乡下土匪的绝对自信与不屑。
“不。”顾云川却出人意料地摇了摇头,“周教头,你的刀,是我们护卫队最后的底牌,是用来震慑宵小、一锤定音的,不能轻易动用。而且,我们的目的,是求财,不是剿匪。跟一群亡命徒在他们的地盘上硬拼,就算赢了,也是惨胜,不划算。”
他将目光,转向了身旁那柄已经磨砺得锋芒毕露的“刀”——狗剩。
“狗剩,我给你一个任务,也是我们护卫队成立以来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‘作战任务’。”
狗剩的呼吸,瞬间变得急促起来,他的身体,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。
顾云川继续说道:“我给你五个人,三天的干粮和最好的装备。你们的任务,不是去打,而是去‘看’。我要你,像狼一样,潜入那片乌桕林。我要你,摸清楚那片林子的地形地貌,估算出乌桕树的大致数量和潜在产量。更重要的,是摸清黑风寨的人数、武器装备、日常巡逻的路线,以及他们寨子的防御布局。记住,你们是斥候,是我的眼睛和耳朵。你们唯一的任务,就是活着把情报带回来!一旦有被发现的风险,立刻撤退,保命是第一位的!”
“是!云川哥!保证完成任务!”狗剩猛地站起身,挺直胸膛,大声应道。他的眼中,闪烁着渴望建功立业的火焰。这比在村里站岗巡逻,可要刺激太多了!
就在他们围绕着地图,意气风发地商议着未来蓝图之时,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,村外那片如同死海般寂静的黑暗中,正有数十个黑色的鬼影,如同训练有素的猎犬,借着夜色的掩护,悄无声息地,从四面八方,朝着灯火通明的顾家村,完成了最后的包围。
这些人,行动迅捷,配合默契,身上都散发着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气。
他们手中的兵器,五花八门,有沉重的鬼头刀,有锋利的板斧,有带着倒钩的铁爪,但无一例外,都在黑暗中,反射着令人心悸的、专为杀戮而生的寒光。
为首的,是一个独眼龙。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,有一道从额头一直劈到嘴角、如同蜈蚣般狰狞的恐怖刀疤,让他那只剩下的独眼,在黑暗中显得格外阴森可怖。
他,正是让周边村庄闻风丧胆的黑风寨大当家,“疤脸狼”!
一个时辰前,王士仁的管家,带着一百两雪花花的现银,和一整车的美酒粮食,找到了他。
条件很简单,甚至可以说是正中下怀:踏平顾家村,将那个什么“肥皂工坊”烧成白地,把所有敢反抗的男人都剁了喂狗,最重要的是,砍下那个叫顾云川的小子的脑袋。
对于这种“业务”,疤脸狼和他的弟兄们,驾轻就熟。
“都给老子听好了!”疤脸狼压低了声音,对着身后那群已经开始兴奋地舔舐嘴唇的喽啰们,下达了最后的指令,“这次的目标,是顾家村那个新开的肥皂工坊!王老爷说了,里面的东西,金银细软,随便我们抢!村里的女人,也随便我们玩!但最重要的一件事,把那个叫顾云川的小子,给我活捉了!王老爷指名道姓,要亲自炮制他!”
“嘿嘿嘿……”
身后,传来一阵阵压抑不住的、充满了淫邪与暴戾的低笑声。
“大当家的,听说那村里,新搞了个什么护卫队,装备好像还不错。”一个长着山羊胡的瘦子,是寨子里的“军师”,他有些担忧地提醒道。
“护卫队?哼!”疤脸狼不屑地往地上吐了口浓痰,“一群扛着锄头没几天的泥腿子,穿上几件新衣服,就配叫护卫队了?在咱们弟兄们的刀下,他们跟一群待宰的圈鸡,没什么两样!”
“行动!记住,先干掉他们的哨兵,动静小点!”
随着他一声令下,数十个如同暗夜猎食者的土匪,悄无声息地,朝着毫无防备的顾家村,猛扑而去!
他们的第一个目标,就是村口那个最简陋的、只有一个护卫队员站岗的木制哨塔。
负责站岗的,是一个名叫二愣子的年轻人。
他正靠着哨塔的柱子,强打着精神,脑子里,还在一遍遍地回想着白天训练时,周教头教的几个劈砍要诀。
突然,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异响,像是有人踩断了干枯的树枝。
他立刻警惕地抬起头,握紧了腰间的刀柄,朝着黑暗中望去。
夜,太黑了。他什么也看不清,只听见夜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,和远处几声若隐若现的蛙鸣。
“是错觉吗?”他嘀咕了一句,紧绷的神经,正准备稍微放松下来。
就在这时,他眼角的余光,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黑影,从旁边的草丛里,一闪而过!
“谁?!”二愣子心中一凛,毫不犹豫地大声喝道,同时,腰间的百炼钢刀,“呛”的一声,瞬间出鞘。
回答他的,是一支从黑暗中,悄无声息、毒蛇般射来的冰冷弩箭!
噗嗤!
利箭,带着一股巨大的惯性,精准无比地射穿了他那年轻而脆弱的喉咙。
二愣子瞪大了双眼,他想发出警报,想拼尽全力去敲响身边那面救命的铜锣,但喉咙里,只能发出“嗬嗬”的、绝望的漏风声。
鲜血,如同开了闸的泉水,从他的嘴角和脖颈间,不断地疯狂涌出。
他的身体,软软地、无力地倒了下去。在他生命中最后的光影里,他看到的,是几张狰狞的、在黑暗中狞笑的脸。
解决了唯一的哨兵,黑风寨的土匪,再无任何阻碍。
他们如同冲出闸口的黑色洪水,涌进了沉睡的村庄。
他们的行动,目标明确,如同训练有素的狼群,直奔村子中央,那座唯一灯火通明的顾家老宅!
他们要打顾云川一个措手不及!他们要在护卫队反应过来之前,就一举捣毁这个村子的心脏与大脑!
然而,他们千算万算,却算错了一件事。
他们低估了周通,这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沙场老兵,那如同野兽般敏锐的战斗直觉!
就在二愣子倒地身亡的那一瞬间,正堂里,正在专心擦刀的周通,动作猛地一滞!
他的耳朵,如同雷达般微微动了动,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,瞬间,爆发出骇人听闻的凛冽杀气!
“不对!”他猛地站起身,一把抓起自己的环首刀,沉声喝道,“有血腥味!”
“什么?”正在地图上指点江山的顾云川和狗剩,都是一愣。
“敌袭!”
周通没有给出任何多余的解释,他一个箭步,冲到墙边,抓起那面代表着最高级别警报的牛角号,鼓起胸腔,用尽全身的力气,吹响了那代表着血与火的、急促而苍凉的号角声!
“呜——呜——呜——!”
尖锐、凄厉的号角声,如同利剑,瞬间撕裂了静谧的夜空,以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,传遍了顾家村的每一个角落!
正在各个营房里熟睡的护卫队员们,几乎是在号角声响起的第一个瞬间,就如同被针扎了一样,条件反射般地从床上弹了起来!
他们甚至来不及穿戴整齐,抓起身边的兵器,就朝着号角声响起的方向,疯一般地冲了过来!这是周通用鞭子和血汗,给他们刻进骨子里的本能!
而那些刚刚潜入村庄的土匪,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号角声,也是大吃一惊。
“妈的!怎么会暴露了?!”疤脸狼怒骂一声,脸上的刀疤都在抽搐,“计划有变!别管了!直接冲!给我杀光他们!一个不留!”
杀戮,就此展开!
土匪们不再掩饰自己的行踪,他们嚎叫着,挥舞着手中的屠刀,如同疯狗一般,冲向了那些被惊醒的、手无寸铁的普通村民!
一时间,房门被踹开的巨响,女人的尖叫,孩子的哭喊,男人的惨嚎,响彻夜空。
原本宁静安详的村庄,在短短几息之间,化作了血与火交织的人间地狱!
顾云川站在正堂门口,看着不远处几栋民房燃起的冲天火光,听着那一声声熟悉的、村民们的临死前的惨叫,他的眼睛,瞬间就红了!
一股从未有过的、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滔天怒火,与冰冷刺骨的杀意,从他的心底最深处,疯狂地、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!
“周教头!狗剩!”他的声音,因为极致的愤怒,而变得有些嘶哑和扭曲,仿佛是从地狱里传来的。
“在!”两人齐声应道,身上,同样散发着凛冽如寒冬的杀气。
“召集所有弟兄!”
顾云川缓缓地,转身从墙上,取下了那柄他从未用过、只作为装饰的青锋长剑,“呛”的一声,长剑出鞘,剑锋在熊熊的火光下,映照出他那张因为愤怒而显得有些狰狞的脸。
“今夜!”
“以血,还血!”
更新时间:2025-07-07 05:49:08